1. 昨天,他就决定要戒烟。 头痛,睡在床上,天花板离眉心不过一米,仿佛天将塌陷。一天正偷偷摸摸开始,外头刷马桶的声音依稀可闻。这雷厉风行的声音,如紧急刹车般刺耳,一阵浪潮过后,便是汩汩水流。 他习惯性地朝左手边探去,触到冰冷地板。吁一口气,怎给忘了,烟不在那里。 门已经给风吹开,仿佛妖艳招展的女人,隐隐绰绰地露出一段腰肢,有意挑衅。那里射进一道光来,眼睛被刺得睁不开。看看手表,是早晨6点。他忍不住又要叹气。 笃、笃、笃。 亭子间的女人披头散发地出来了,她的塑料拖鞋慢吞吞地敲在木质的楼梯上,似寻仇的鬼阴郁地打着门。从他门口走过的时候,她朝他瞥了一眼。正与他的目光相遇。她臃肿的小肚子使她显得格外疲惫,即使用宽大的睡衣遮掩,也遮不掉一分毫的羞耻。女人走了以后,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他的女友,此刻,她正同谁好梦?哼。 他伸手把门推上,钻出被子,一件一件地穿衣服。阁楼太小,他那么大个子挤在一米五的空间里,不是撞到灯就是碰到横梁,弄得心烦意乱。穿好衣服,他爬到床上,拉开帘子往下看,外婆不在。房门紧锁,眼前电风扇的叶子正在晃动,会不会把他的脖子割下来?他从小就担心。 猫着腰穿过房间,抱住楼梯的把手,先伸右脚,再一转身,人就到了楼梯上。用“永固”锁上红漆的门,头上突然传来一声叫唤,“哎哟,小楸侬起来啦。”他吓了一跳,扭过头看,原来是隔壁楼的王姨,正在天台上洗菜。他看到她巨大的臀部对着自己,便对着那玩意儿应了一声。台阶狭窄得紧,他不习惯,走下去得一步一步,生涩得就像刚会走路的小孩子。“侬起了老早呃,现在年轻人都困懒觉的,阿拉屋里厢的妹妹还没醒呢……”王姨喋喋不休的声音伴随着他的脚步。“妈——侬做啥!”那边,王妹妹的吼了一声。 他走出去,坐在门前的竹椅上。太阳已经炸得很大,慷慨地淋到每个人的头上,竹椅嘎吱嘎吱地响着,赶紧站起来,没想到一阵头晕,两眼发黑。用手扶住窗台,碰倒了一盆米兰。 2. 外婆回来了。带回来一碗菜汤面。 他捧在手里吃,吃得呼啦呼啦响。想必是饿了。难得胃口大开。 吃完面,把碗放在桌子上,朝厨房喊一声:“外婆我出去了!”。 但他并不知道该去哪里。 两手插在裤袋,跳上缓慢驶进站的一辆公车。很多上班的人,穿戴整齐,西装革履,手中提着公文包,正坐在位置上闭眼打盹。他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站定,看到从车窗里映照出的自己。皱巴巴的衬衫,胡子拉渣,有点不堪入目。刚才没有发现,此刻却心里一横。反正也狼狈到底了。上海这么大,有几人认识我? 下了车,才发现自己习惯性地到了自家门口。幽静的街衢,与外婆家的石库门截然不同。这里才是文明的体现,一切井然有序。私家轿车正光鲜地列队出行,车身亮得能反射出蓝天白云。他走进去,没理睬保安紧紧瞪他的眼神。17楼灯亮。电梯扶摇直上。 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。房内一片漆黑。 拉开窗帘,顿时换了光明的世界。卧室内井井有条、一尘不染。蓦地,他心里一阵恐惧。 他的外套呢?他的皮带呢?他的未洗的内裤呢?桌上的方便面呢?还有那堆倒在地上的书本呢? 都不见了。 难道是他走错了房间?不可能。可是东西都到哪里去了。 靠。他重重地摔了钥匙。她又来过了。 3. 剃了脸,换上干净的衬衫。坐到沙发里,烟瘾便又上来了。 厨房里有冷冻的水饺。都是她放在里面的。早以为什么都完了,她竟还纠缠不清,回来做什么?算给他的补偿吧,知道他生活一向混乱不堪。可谁稀罕这玩意儿!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!不要仿佛谁欠了谁似的。没了你我照样能过。老子就爱乱糟糟的! 骂归骂,还是要吃她买的东西。没别的。 一边下水饺一边吹着口哨。他思忖着把家里的锁给换了。 电话响了。 她的号码在显示屏上跳跃。 不接。就让她以为他没回来。把她恶毒的好意全都忽略。根本不领她的情。他已和她一刀两断。 电话铃忿忿地响着。他也忿忿地对峙。水浦了出来,赶紧关掉煤气。从锅里捞出白而臃肿的水饺,突然想到那大肚子,于是没了胃口。放在桌上,开了听啤酒。 电话也已经停止叫唤。 他开始想那个女人。他以前没见过她,外婆说是新搬来的。听说因为还没结婚就给搞大了肚子,被家里赶了出来。租了最便宜的亭子间,仿佛是铁了心要生产。没人知道她的经济来源。几个月大了,依然早出晚归。邻居们对她只给侧目,她也知道自己声名在外,从不和人说话,也从不作饭。 她几岁了? 谁晓得!看样子三十不到,还小着呢。就给毁了! 呵。一时间他竟觉得有点同情。其实她和自己差不多,惟一的区别只是他是男人。他不比她幸运多少,基本上是同病相怜。 她是为了某个男人的孽种无家可归。 他不也为了一个女人逃到外婆家去了么! 4. 竟在楼梯口遇上了她。 他正要走,开门,却发现了她。挎着包,徘徊在走道里。 她一脸的惊讶。你,你回来啦。 他别脸转过去,走回房间。她跟着进来了。 “以后别动我东西。” 她无辜地看着他,一副可怜相。叫他心生厌恶。 “这些日子……你过得好吗?”她竟然问出这种问题。 他懒得回答。幸好他已经洗梳干净,没教她看到自己的狼狈相。一个男人,若叫女友以为缺了她便会失魂落魄,实在是值得惭愧的事。他压了压心里的怒火,摆出一张笑脸。“你自己看呢。” 她微笑了,眼神里带着一丝得意,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。“我只是有点担心你,你知道以前你也是这样,从没叫我放心过。”顿一顿,“我们分手也有一部分因为这个。你还是没有变嘛。昨天我过来的时候这里简直就像狗窝……” 怎么?习惯改不了,还是劳碌命要给我整理房间?他差点脱口而出。 “今天来做什么?”他问。 “来看看你。” “有什么可看的?还这样子。” “还没找到女朋友?” 要你管!她根本就是来看他笑话的。是新欢还是旧爱对男人来说并无差别,只有女人,才愿意搞得一清二白。即便是她斩断情丝,也要他永远忘不了她。这时便像做了保姆,时刻要打听最新进展,如若有了新人,也一定要仔细端详,心中偷偷地从头至尾分毫不差地与自己做个比较——发型是什么样的、眼睛有多大、身材好不好——得出自己的优势,才算舒心,才算曾征服过一个男人。 可怕而巨大的虚荣心。他在它面前竟显得这样渺小。 5. 黄昏时分,西天燃起了一团火。将人影拉长,作放射状指向远方。 回到阁楼的时候,那个孕妇正坐在他的门前。 他看见了她。满头是汗。不过不似早上那么邋遢,已经扎了辫子。却依旧显得疲惫不堪。 “请你让一让,我要进去。” 她不动。 他咳嗽了两声,又说,“请让我进去。” 她听到了,站起身来,朝自己的房间走去。他开出锁,推了门,正要往里翻。她突然又转了回来。“我……我能问你借些钱吗?”她毕竟有目的。 他转过来看看她,又是摇尾乞怜的女人。掏出皮夹,一共才五百块,一并给了她。 “谢谢。我一定会还你的!” 他借给她就没想过要这钱还能回来。当它是句笑话吧。 女人急匆匆地回了自己屋里。他也收紧腹肌跳进阁楼,刚刚坐定。看到角落里一块黄色的东西。那是他的打火机。昨天忘记清理出去,此刻看起来却并不多余。他不吸烟了,已经。但为什么不能留下一个打火机?今天他突然充满了爱心。 真叫人觉得奇怪。 他把打火机放在胸口,感到里面有东西在蹦。很正常。戒了烟后他也将更健康。比弄堂外面卖西瓜的赤膊大汉还要生机勃勃吧。 “小楸侬回来啦。也不跟我讲一声。隔壁王妹妹等会儿过来,一起吃饭好伐?”外婆爬上来说。她脸上的表情很奇异。可他知道她要干什么。做媒也是女人的嗜好之一。 6. 晚上8点,他在街头游荡。 外婆下去后他就从后门溜出来了。 他想,世界上怎么会有女人这种东西。上帝造出女人,纯粹是为了陪伴男人。可是为什么这么多时间过去了,女人竟越来越强悍了,连男人都控制不住。主客倒置么?这种想法,如果叫办公室里的女权主义者知道,他大概是要上火刑柱的。 不要再想下去了。连自己都觉得无聊。 他决定回家了。搬回去住。换了锁。一切安好正常。 放心,心跳呼吸正常。 不要担心冷场。 我已太懒太累分错或对。 所有的往事来年无痕及痒。也不需要你来安抚骚扰。 工作休息照常。天气交通正常。 下星期他还要把他的计划交给老板去看,突然就有了灵感,他心里充满了很自豪的感觉。仿佛计划业已做好、成功。他像是在这暗黑的天里看到光明,像战争里的难民听闻到和平的讯息。一切还有希望 是的,他得快点回去。 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到了胸口,摸到了他的黄色打火机,热乎乎的。那是他的体温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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